高更似乎从成为文明人的那一天起,就打算做文明的叛徒。他总是在努力背叛自己。上帝对他的安排原本很恰当:作为银行交易所经纪人,他拥有富裕的生活以及和睦的家庭——当然他也自学绘画,那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到俱乐部里所干的事情。但他35岁那年,仿佛遭遇魔鬼附身,孤注一掷,为了成为“全天候的画家”而辞去银行职务——除了对画笔和调色板感兴趣外,他厌倦现代社会里的一切。由于无钱养家,妻子带着儿女离开了他。高更重新成为孤独的亚当——他甚至使夏娃都忍无可忍了。他选择了自我放逐的道路:背弃作为浮华大都会吸纳着众多外省画家的巴黎,南渡太平洋登上热带岛屿,在原始的生态环境里作画,由此获得了新生。他觉得,对城市的背叛,并没有使自己失去真正的乐园——相反,因之而寻求到更为古老的乐园。这座乐园却是整个人类在圣经的时代就失去了的。如今总算归还给他了。他开始恢复理想中的亚当的生活,脱下了制服,裸身赤足,吸风饮露,除了作画的工具外,没有什么能证明他过去的履历。他甚至娶土著岛民为妻,让不识字的夏娃陪伴自己。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表示他的决心——他最终死在了岛上。他不是为追求传奇的效果做这一切的,但这本身堪称传奇。
埋葬了高更的后半生的那座岛,叫塔希提岛。塔希提岛是因为高更而出名的。这座当时尚未被文明同化、蚕食的原始岛屿,平息了高更从文明社会里带来的对人类及世界的失望与厌倦,并使他的后半生如同一个博大的梦境。高更绘画中充溢的梦幻色彩,怎能跟塔希提岛无关呢?只是,将近一个世纪之后,塔希提岛该早已面目全非了吧。如今,世界上恐怕再难以找到类似的岛屿了——永久地收容文明的叛徒,并且改变他们的思想。所以也很难再诞生新的高更。
高更真正的故乡并不在巴黎,而是遥远的塔希提岛。他一生的作品不过是在努力绘制一幅寻找失散了的故乡的地图。这个故乡存留在远古的梦幻里——而自从他出生就彼此离散了。但他忘不掉这个被时空所隔离的梦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高更是为梦而活着的画家——并且努力将其兑现为现实。可惜不管是这样的梦抑或这样的现实都太脆弱了,唯有在此之间孕育的艺术品是坚不可摧的。当然,艺术家本人同样是虚弱的,因为他努力撑持的信念可能遭到全世界的怀疑。高更并未像鲁滨逊那样务实地活着——虽然命运分别给他们安排了一座荒凉的岛屿。他们在各自的岛屿上做着不同的事情。这就是艺术家与航海家的本质区别。高更登上塔希提岛,不是为了探险——除非说艺术创造本身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探险。也没有谁使他横遭海难——他不过是自断退路罢了。艺术家在城市里容易挨饿,在岛上同样也会挨饿。高更在塔希提岛上不乏浪漫的时光,但更多的时候也在发愁、生病、受穷甚至绝望,他曾经吃毒药自杀未遂。也不要误以为塔希提岛注定就是艺术家的天堂——它不过是艺术家叛逆性格的宿营地罢了。只是成功的艺术品,常常是在宿营地里创造的。高更为流浪而生,也死于流浪。
毛姆的小说《月亮与六便士》,写到一位穷画家——就是以高更为原型的。贫穷的人需要六便士,富有的人才需要月亮。塔希提岛上也有月亮——并且因为高更仰望过而价值连城。高更前半生是巴黎人,后半生则是塔希提岛民——一位额外的岛民,一位自愿的加盟者。